郁江的晨雾缭绕江边,横州城的余老匠人已赤脚踏入郁江水中。
左手持竹篓,右手如闪电般探入石缝,擒住一尾鳞泛金光的赤眼鳟。他布满老茧的掌心,跃动着岭南鱼生两千年的脉搏。
郁水溯源,探鱼生千年传承
当余师傅的乌木刀剖开鱼腹时,千里之外的潮州老厝里,陈家第四代传人陈启明正用潮汕特有的柳叶刀,为一条龙趸刮去最后一缕血丝。
两地鱼刀寒光交错间,仿佛重现了《诗经·小雅》中“炮鳖脍鲤”的情景。公元前823年,周宣王在镐京大宴诸侯,青铜俎案上赫然陈列着切脍生鱼。东汉应劭在《风俗通义》中记载:“吴越之人取鲜鱼切脍,沃以苦酒,谓能发五藏气。”这种源自中原的生食传统,随着衣冠南渡在江南水乡生根发芽。李白笔下“呼儿拂几霜刃挥,红肥花落白雪霏”的场景,在此刻有了鲜活映照。
余家祖上是随狄青南征的汴京庖厨,将中原脍法与壮家酸野融合;陈氏先祖则是宋末避祸岭东的闽南望族,带来“脍不厌细”的儒家食谱。苏轼曾记载“潮人嗜鱼生,以沸汤沃之”,两派技艺在岭南开枝散叶,却暗合陆机“东南之味,鱼盐之利”的千年密码。
双刀翻飞,展鱼生精湛刀工
横县鱼生台上,十二味配料恍若彩虹坠落:酸姜丝黄如龙脊稻浪,木瓜条白似茉莉初绽,更有花生碎、芋丝脆等点缀其间。
余师傅的乌木刀忽然翻飞,鱼片薄得透出青瓷盘底的冰裂纹。这手“月光斩”要听鱼息辨理。老人拾起鱼片对着朝阳,郁江的波光竟在纹理间粼粼流动,恰如徐霞客游记中:“横州鱼脍薄如绡,映字可读”的境界。
潮州厨房里,陈启明的柳叶刀正跳着另一种舞蹈。他将龙趸鱼吊起风干,刀刃垂直切入鱼肌,每片厚薄均匀如尺量。潮汕鱼生讲究“饱水”,鱼肉要在海风中苏醒。配菜也显商帮气派:南姜丝、菜脯粒、橄榄散,还有秘制豆酱调和的橘油。
这让人想起屈大均:“潮人善制鱼生,以数十种物配之”的记述。
五味交融,品鱼生江湖至味
一年洪灾夜,余师傅被困阁楼七日,靠一坛酸姜拌鱼生活命。又一年台风季,陈启明的祖父在摇橹船上现切鱼生,竟让晕船港商重焕生机。两种鱼生在不同的江湖里,都成了续命仙丹。
横县鱼生入口,先是野山椒的激荡,继而紫苏清香漫卷,最后赤眼鳟的甘甜裹着芋丝炸开,仿佛吞下半阙郁江烟雨。潮州鱼生则像一场交响乐,南姜的炽烈、豆酱的咸鲜、龙趸的肥美依次奏响,恰似韩江潮涌过舌面。余永昌说:“我们的酸是山野的呼吸。”陈启明笑答:“我们的鲜是海风的魂魄。”
在“捞起捞起,风生水起!”的祝祷声里,鱼生与佐料在青花瓷盘中翻飞共舞。
脍艺传承,书鱼生古今春秋
暮色漫过郁江时,两把鱼刀在各自木匣中幽然生辉。余师傅用横州话哼起壮家鱼生歌,陈启明在潮乐声中摆弄工夫茶具。当非遗认证证书挂上两家祖屋时,老匠人们却念着同一句古训:“食不厌精,脍不厌细”。
今年的三月三,余家长孙用无人机拍摄鱼生制作,陈家孙女开起了直播带货。郁江与韩江的鱼生在互联网相遇,两千年的刀工在屏幕上碰撞出火星。
余永昌望着手机里的潮州鱼生感叹:“该让后生们比比刀工了”,视频那头的陈启明举起茶杯许下:“不如共酿新蘸酱”的期许。
江风穿堂而过,吹动两地族谱泛黄的纸页。生存与传承的故事,已终化作鱼生盘中的万千气象。
岭南月光同时照亮横州骑楼与潮州牌坊,见证两种鱼生沿着不同江河,奔向同一个未来。
蓝飞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