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只水鸟倏然掠过湖面,点破金波,涟漪层层荡开,仿佛书页上永不凝固的墨痕。游人抛下饵食,锦鲤群聚,搅起一片喧腾水花。这人间烟火与湖山清寂,都在东坡的册页里和谐共生。
苏轼曾叹:“西湖天下景,游者无愚贤。”脚下青石微凉,苏堤如巨著的书脊,硌着我的鞋底。这一步,仿佛轻轻叩开了尘封的封面。湖水在熹微晨光里尚未苏醒,薄雾轻笼着远山近水,平添一层朦胧书页的意味。眼前,西湖这册书页徐徐铺展,我分明不是寻常游者,而是来翻开一册以山水为纸、以岁月为墨的厚重典籍——其真正的著者,是苏子瞻。
东坡先生曾道:“水光潋滟晴方好,山色空蒙雨亦奇。”此刻立于堤上,四顾皆是他的注脚。这堤,是他亲手擘画的诗行,将浩渺湖水分隔又勾连。走着走着,柳枝轻拂肩头,露珠坠入颈间,倒像是他千年后顽皮的招呼了。晴光下湖水如铺开的锦缎,雨意中山色则是晕染的水墨,他只用一联,便为西湖定了永恒的妆容。
然而东坡不只是西湖的丹青妙手,更是它骨骼的塑造者。我驻足于湖畔,遥想当年六井淤塞、水患频仍的旧杭州。苏子瞻来了,挽袖躬身,督率万民清淤疏浚,将西湖的澄澈重新引入市井。这堤,原是疏浚时掘出的葑泥堆积而成。眼前碧波潋滟,脚下长堤如带,正是他“民为邦本”的仁心凝结。诗人与能吏,原来竟是一体两面,墨香里氤氲着泥土与汗水的气息。
西湖的水,映照着他一生奔涌的命途。宦海沉浮,他早惯看风波,一如湖面时静时喧。湖水看似柔顺,却涵容万象,以浩渺的胸襟,抚平了命运抛掷的惊涛骇浪。立于水边,湖水映出天空的云影,也映出他随物赋形、澄明如水的旷达灵魂。这浩淼平湖,是他生命格局的倒影。
行至孤山一带,脚下土地浸染着另一段文脉。林逋的梅妻鹤子,白居易的“最爱湖东行不足”,他们的身影如字迹般刻印在这里。东坡必定常在此盘桓,与前贤精魂隔空对酌。他看孤山疏影,咏的却是“我不识君曾梦见,瞳子了然光可烛”“先生可是绝俗人,神清骨冷无由俗”“遗篇妙字处处有,步绕西湖看不足”。既致敬了林处士的清高,也悄然注入了自己那份于寂寞中自持的坚韧。
行至灵隐寺旁,冷泉亭在望。山势至此渐显清幽,一脉细流自石罅间泠泠而出,漫过青苔斑驳的石阶,注入潭中,其声淙淙,如私语低回。崖壁上苔痕深重,隐见前人题刻,虽模糊难辨,却引人遐思东坡当年是否也曾循此清音,驻足小憩。遥想他坐于亭中,面对这山林的幽寂与泉流的活泼,是否也如观照自身?动与静在此相生,刚与柔在此相济。这山泉不喧不躁,涓涓不息,纵遇巉岩阻路,亦能寻隙而前,泠然作响,自有一股涤尘之清。它洗净石阶,也仿佛涤荡着尘虑。这份山野泉流的清透与活泼,这动静之间的圆融自适,是否正是杭州山林馈赠他的一份滋养,悄然浸润着那份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通透心性?
灵隐寺的钟声恰在此时沉沉响起,穿透林霭,余音袅袅,在山谷间悠然回荡。东坡与佛门高僧的交游轶事,便如这钟声般,在清凉的香火气息里悠悠浮动。传说他曾与佛印禅师打赌输了,竟洒脱地将玉带留在了金山寺,成就一段千古佳话。这哪里是输,分明是性情的率真与对佛缘的敬重。此刻身处灵隐寺的静谧,感受着古刹千年积淀的禅意,想那杭州的山林灵气与晨钟暮鼓,或许早已悄然滋养了他胸中的丘壑。这份宁静超然的境界,不正是他日后纵使身陷黄州风雨、儋州瘴疠,亦能吟啸徐行、安之若素的一份心灵依凭么?那钟声,仿佛跨越时空,应和着他心底的旷达回响。
下了山,步入街市,烟火气扑面而来。酒楼食肆的招牌上,“东坡肉”三字赫然醒目。寻一家老店坐下,不多时,伙计便端上一碗,红亮油润,颤巍巍的肉块躺在深色浓汁里。传说东坡守杭时,疏浚西湖,百姓感念,抬猪担酒相赠。他推辞不得,遂指点厨子将肉切块慢煨,回赠慰劳民工。一块肉入口,肥腴酥烂,异香满颊,千载之下犹能尝出那份与民同乐的暖意。原来“人间有味是清欢”,并非空谈,这碗中至味,正是他深入市井、拥抱生活的凭证。
他定是爱极了这人间烟火。湖上画舫,想必载过他宴饮酬唱的身影;友人的庭院,回响过他的诗酒高歌。杭州的富庶风雅,恰是滋养他豪放真性情的沃土。当年他自述“我本麋鹿性”,在此间,这头“麋鹿”得以暂时卸下重轭,纵情于山水诗酒,酣畅淋漓地做了一回自己。他享受这城池赋予的欢愉,亦以生花妙笔加倍回报了它的美名。
暮色渐浓,我再次踱上苏堤。夕照将湖水染成熔金,游人身影拉得细长,笑语随晚风散入波光。远处雷峰塔默然矗立,如同历史的书签。
东坡先生已渺,可他疏浚的湖水依旧荡漾,他修筑的长堤仍负载着千年步履。他留下的何止风景?更有那融于湖山、渗入街巷的旷达精神与不灭诗心。这册大书,杭州装订得何其精妙,每一处山水,每一条街巷,甚至一碗浓油赤酱的肉,都在无声地讲述着关于智慧、仁爱与生命韧性的古老课程。
一只水鸟倏然掠过湖面,点破金波,涟漪层层荡开,仿佛书页上永不凝固的墨痕。游人抛下饵食,锦鲤群聚,搅起一片喧腾水花。这人间烟火与湖山清寂,都在东坡的册页里和谐共生。
这册页,常读常新;那墨痕,千年犹润。
朱明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