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秋一过,风便换了腔调,像老会计翻账册似的,把夏天的每一页都掀得沙沙作响。我在窗下支一把竹椅,与它们一点点清算——泳池里溅起的水花、厨房里没吃完的西瓜、体重秤上顽固不肯退位的三位数……它们被秋风轻轻拎到面前,排成一列,像一群迟到的学生,低头等着秋后的“清算”。
清算先从泳池算起。七月最热那天,我在市区游泳馆办了卡,信誓旦旦要游满二十次,把去年冬天贴上的“小肚腩”原路退回去。结果卡面只划了五格,余下的空格便像干涸的河床,暴晒在八月的烈日里。我最后一次下水,是七月三十一日傍晚,我在水里扑腾了八百米,上岸时听见救生员和同伴闲聊:“再坚持一周就凉快了。”我心里咯噔一下,仿佛被判了缓刑。
西瓜的账算得更细。母亲托人从乡下捎来十只西瓜,说皮薄、籽少、甜度高。第一只我捧回家就开了,红瓤里嵌着零星黑籽,像夜航船上的灯塔,一人半个与老公吃鼓了肚子。我计划送左邻右舍几只,很快就能吃完,不浪费。谁知第三天夜里,台风骤至,窗外雨脚如麻,邻居婉拒说家里有,还没吃完。后来的工作一忙,竟然忘记了还有几只瓜被扔在厨房的柜子里。直到立秋才被发现,敲一敲,声音闷闷的,像一句迟到的道歉。
最棘手的要数体重。六月初,我在日历上用红笔圈出“目标:二周-5公斤”,笔画锋利得像立下的军令状。前两周确实掉了点,我把功劳归于夜跑和凉拌黄瓜。然而三伏天一来,夜跑变成了夜排档,凉拌黄瓜让位给麻辣小龙虾。体重秤上的数字像被烈日晒胀,反弹得理直气壮。我试图用宽松T恤遮掩,可秋风不答应,它专挑衣摆掀起的时候路过,把我腰间那圈“救生圈”吹得若隐若现。
三项大账之外,还有零星的“小账”:书架第三层那本《明朝那些事儿》只读到三分之一,书签是一枚干枯的栀子花;与同事爬山郊游,更是连微信都没有联络;养两盆美丽的花……它们小得几乎称不上遗憾,却像米粒大的碎瓷,硌在记忆里,轻轻一碰就泛出酸涩。
然而秋风的账册并非只为追债,它也悄悄做了“坏账核销”。泳池未竟的七格,被一场台风暴雨所填满;“秋老虎”的威力,让我们一下班就抱着西瓜啃;当我在秋夜里穿上薄针织衫,发现那圈“救生筏”恰好撑起了衣服的弧度,线条圆润得竟有几分温柔。
清算到最后,我竟欠下秋风一句“谢谢”。它替我删繁就简,把未完成的清单折成纸船,放进溪流。纸船不会沉没,它只是顺流而下,带着“未完成”的烙印,驶向更辽阔的未完成。
我忽然懂了,所谓季节限定的遗憾,不过是时间写给生活的注脚——有些账不必算尽,有些空格本就该留白,像国画里的飞白,像夜空中的星斗。
立秋夜,我煮一壶桂花乌龙,水汽在玻璃壶里升腾,像一场微型的云海。举杯时,我朝窗外的月亮遥遥一敬:敬自由,敬遗憾,敬无悔!我在秋风里轻轻放下账本,像放下一枚熟透的果实。
何少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