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午的蝉声像一把钝锯,把杭州的暑气锯得碎碎的。我踩着苏堤的浓荫,荷叶挤挤挨挨,绿得要滴下水来。忽然想起:九百年前,也是这样的八月,苏轼在杭州当太守。那时的西湖已被葑草啃得只剩一条细腰,他索性卷起袖子,领着百姓下湖挖泥。淤泥甩上岸,太阳一蒸,腥甜的土味漫开,像一锅刚揭盖的汤。那天,他大概也闻到了藕香。
八月是藕的季节。老杭州人说,处暑后的藕最懂“清欢”二字:粉而不烂,甜而不齁。当年,苏轼把挖出的藕节抛给岸边的妇人,孩子们把藕孔塞进糯米,塞进灶膛焖熟,咬一口,热气带着桂花香。那天的西湖,是被藕汤灌醉的。
可苏轼的八月,不只在杭州。风从长江口一路吹到黄州那年,他44岁,江风掀开他的破袍角,像掀开一页被雨水泡软的奏折。脚下是未垦的坡,泥腥里夹着去年的枯草,他忽然想起汴京御苑的杏花酒,自嘲一笑,原来流放也可以是一场归途。
归途最先落在一罐火上。城隍庙的肉案前,他用仅剩的几文钱换回两斤五花肉,雪堂柴烟初起,肉在罐里咕嘟。火候既到,他写下20字口诀:“净洗铛,少著水,柴头罨烟焰不起。”字句极短,却把功名熬成了汤。后来人们叫它“东坡肉”,其实那是他递给天下失意人的一只暖碗。
3年后,黄河决口。徐州城头,10万百姓垒土成堤。洪峰退去,猪肉堆成小山。他支起7口大锅,蒸汽模糊了官与民的界限。老妪捧着碗,孩子踮着脚,肉香飘进《江城子》的韵脚——“左牵黄,右擎苍”的豪情,原来可以如此柔软。
此刻,我站在苏堤尽头的小摊前,华姨的铁锅正咕嘟。藕块与咸肉在汤里沉浮,像一段段旧事被重新加热。华姨撒下一把葱花说:“多了就浊,少了就淡。”我捧着粗瓷碗,汤面漂着几点油星,像八月的早星。第一口烫得舌尖发疼,第二口却生出凉意:原来清欢是带温度的,它先让你疼,再让你原谅。
九百年前,苏轼也端着这样的碗。他在给弟弟的信里写:“西湖虽好,莫忘黄州。”黄州的八月没有藕,只有半坡荒草。他蹲在土灶前,把猪肉切成方块,小火慢煨,柴烟呛得直咳,却笑得像捡了宝。肉熟时分给邻居的孩子,孩子烫得直跳脚。他写下《猪肉颂》,20字的菜谱,藏着“少即是多”的慈悲。那年月,他贬得远,却把烟火举得很近。
南迁万里,荔枝的甜、蚝壳的鲜,被他一并收入囊中。北归的船上,他病得只剩一把骨头,仍记得黄州那罐肉的温度。海棠花影在窗棂上摇晃,像无声的告别。原来一生功业,不过是一桌寻常饭菜:有风雨、有流离,却终以清欢收口。
我喝完最后一口藕汤,碗底沉着两截藕节,像两段没来得及嚼碎的旧事,把八月的清欢留在碗底。八月的风从湖面吹来,带着淤泥与荷香,带着九百年前的叹息与笑声。苏轼若在此,大概会舀一瓢汤,对月长啸:“人间有味,八月最清欢。”
我抬头,苏堤的柳树把阳光剪成碎金,蝉声忽然停了,只剩锅里的咕嘟。清欢从来不是淡,是把浓熬成淡,再把淡留给时间慢慢回甘。
侯进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