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盯着妻子看了一会,咬咬嘴唇,张开双臂不由分说地给妻子一个有力的拥抱,然后拍拍妻子的后背说:没事的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
就在这个湿润的下午,连日阴雨天气终于换了面孔,天地间似乎达成和解,不再有闻风而动的雨雾笼罩整座城市。窗玻璃上的水雾凝成道道条纹,似乎要将喧嚣的街市挡在外面,还企图将雨的痕迹留下。
你接完母亲的电话便心意烦乱,脑袋一片混沌,亲切的声音变成令你总想躲避的声音。这些日子,相同内容的电话,母亲已重复多次,一次比一次口气强硬,不容置辩。你木木地坐在办公桌前直到下班,才步履凌乱地下楼,然后骑着电动自行车在街道穿行,漫无目的,最后来到海边,你才停了下来。你对大海司空见惯,不是迷恋大海,但是它的无垠和湛蓝总能吸引你,安抚你的情绪,给心灵短暂的归宿。
白沙门是海口北面的一片海滩,视野开阔,海风清凉,这时不太热烈的夕阳已隐入云层,溅起一片片红彤彤的余光紧贴着天幕。你停好车,在不远处的沙滩上坐了下来,从挎包里拿出手机,看都不看,就默默地关掉。三月的海边还是冷风不败,驱赶着海浪一层层往岸上奔跑,它们嬉闹奔放的姿态永远高人一等。大海之大,万物入水无痕。
但是,此时此刻,你无法将生活的芜杂抛却脑后,刚才母亲的电话反复追问你什么时候要孩子,以一个母亲的威严和焦虑,口气不容置辩。结婚三年多了,难道你能说婚姻中的得失还不能让你适应?身边相伴的人时而熟悉,时而陌生,在你心中还没有定数?三年多时间里,房子成为承诺和希望的动力。三年的日历一天天翻过,你们终于如愿住进新居,全是用辛劳、勤俭和精打细算去实现。如今房子让你俩内心安稳,无比艰辛地建造一个家,你总算有了城市主人的样子。只是结婚三年多还没孩子,在乡下母亲的眼里确实不正常,疑窦顿生。你已属晚婚,三十多岁才踩着婚礼进行曲挽起新娘的手臂。这次母亲很固执,絮絮叨叨,她甚至在电话里提议你和妻子都去医院检查身体。你知道自己和妻子的身体都没问题,母亲的啰嗦只能使你心生烦躁,只是面对身在乡下老家的母亲,若果站在她的角度,她的关切并非无道理,你甚至有种欲辩无言的委屈,有种压低喉咙让哭声脱口而出的冲动。
城市的僵硬和冷酷你已深深领教,你努力将小家庭从一穷二白中拉出,你非常感激患难与共的妻子。你和妻子都是普通的公司职员,妻子来自北方一个小县城,你的家乡在海南农村,都是飘泊的身影,随遇而安的心。你们夫妻的收入都不高,三年间的齐心协力和节衣缩食,终于将结婚的欠账还清——主要是彩礼钱和在村里摆喜酒的花销,还积攒了一套房的首付。债务是这个家庭甩不掉的尾巴,还债和为房子奋斗期间哪敢生孩子?这些母亲当然不管不顾,你们在城里的生活与她无关,她眼巴巴盼望的只是该生而未生的孙子,牵挂一个家族的未来传承。
夜色被一阵一阵的海风吹薄,浪涌的喧哗声宣示着黑暗里无穷的生命力。这时海滩上出现两个人影,他们互相追逐着,嬉笑着,由远而近。借着背后路灯投射的朦胧光线,青春的气息立马感染了你,从装束判断这是一对大学生情侣。念大学的时候,你曾经在情绪饱满的爱情中冷暖自知,深情曲折,最后曲终人两散。一晃十年,离去的人不再回来,那些爱意那些忠诚那些寒夜泪水,往事不堪回首。十年后不敢回望十年前的爱情,当然,那个曾经心比天高、胸怀天下的学子,也绝不会想到十年后自己的生活是这般模样,底气四泄,完全被生活卸下铠甲。
对一个从农村进城的年轻人来说,房子更像是海市蜃楼,它虚虚幻幻却能时不时地将人砸疼。大学毕业之后,你有好几次恋爱都被房子绊倒,因此你痛恨房子又梦想房子。结婚前,你就开始和妻子全心全意谋划如何买房,将爱情安置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——先是攒钱交首付,然后逐月还贷,你们准备做二十年的欠债人。妻子用粉黛将自己从中等相貌里拯救出来,虽然每天都打扮得活色惹目,走路左扭右扭,却是个愿意同甘共苦的人,对你的贫穷宽怀以待,轻描淡写。甚至,她能熟练地运用勤俭持家的技能,对付生活中名目繁多的开销。那时你们租住在逼仄的民房,夫妻俩心情特别好的时候,会心照不宣地对自己未来的房子做一番描绘和向往,激动得面孔涨红。
岳母是个面冷心软的人,她疼爱离家的女儿,常常惦记着这对新夫妇在海口的生活。她给你打电话时好几次涉及房子,干净利落的言语故意给你压力,指示你将房子作为家庭建设的要旨,远隔千里,她对你们并非鞭长莫及。但对生孩子的事她只字不提,也许这便是岳母与母亲的区别,岳母首先忧心自己女儿所居何处,然后才是生儿育女享受天伦。
哪一座城市都不会同情弱者,更不相信眼泪,你清楚勇气和实干将决定一个人的未来。你身上多了一个丈夫的角色,也用良知承担了一个丈夫的职责。你曾与妻子商量,买下房子后再生孩子,也只有这样,你们关于生活的畅想才能逐步变为现实。城市里的孩子金贵,生下后,各种育儿费用就接踵而至,林林总总,就像在银行开了一个必须往里面无限度存款的账户,更像一个生活漏斗,这样的活法,哪能攒下钱买房?想不到妻子却说无所谓,哪怕做“丁克一族”也无所谓。妻子的语气心不在焉,此言一出却吓了你一跳,你是个骨子里很传统的男人,当然不愿意将自己的家变成丁克家庭。
黑夜不断向大海深处沉积,一分一秒都不停顿。你坐在沙滩上,这时,风更冷了,不远处零星地走动着几个身影,他们是什么人?黑暗里他们身份模糊,夜色是最好的掩饰。离开海滩后,他们面对的是怎样一种生活?富丽堂皇或一地鸡毛?所有这一切都成为海边的秘密。这时一只夜鸟贴着海面飞翔,不似嬉水,不似驭风而行,它身影孤单疲惫,声音哀嚎,似乎迷路了,在海面盘绕却不知归处。这一想法忽然使你内心伤感,你默默站起身,拍拍衣服上的沙土,就一步一步向停在不远处的电单车走去。朦胧的海面在你转身的刹那成了难以言说的背景。
披着凝重的夜色,你上楼敲门。妻子打开门后睁大眼睛,面带愠色:这半夜你去哪里了?一直打你手机都关机,吓死我了!
你盯着妻子看了一会,咬咬嘴唇,张开双臂不由分说地给妻子一个有力的拥抱,然后拍拍妻子的后背说:没事的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
这句话,让妻子听起来云里雾里。
趁着短暂的拥抱,你悄悄伸手擦了擦自己突然涌出的泪水。
莫晓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