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屋的八仙桌上总摆着个广口玻璃瓶,里面养着奶奶掐的月月红。花枝斜逸出来,在泛黄的桌布上洇出水痕,倒像是谁打翻了一瓶紫药水。我的铁皮文具盒就挨着花瓶,盖子早锈得合不拢,露出半截秃头铅笔和用报纸裹着的水彩笔。
那是同桌小梅送的生辰礼。十二色水彩装在铝皮筒里,轻轻一摇就哗啦啦响,笔帽上印着褪色的卡通图案。奶奶怕我把新衣裳蹭脏,从樟木箱底翻出父亲的旧工装,拿缝纫机改成了罩衫。“颜料贵哩,当年画年画的匠人来村里,洋红要拿鸡蛋换的。”她总这么念叨,却由着我把罩衫袖口染成七彩的调色盘。
阳光最稠的午后,我常趴在葡萄架下写生。紫云英顺着篱笆漫到井台边,蝴蝶翅膀扑簌簌掠过凤仙花丛。水彩在作业本上化开时,连蝌蚪文似的铅笔字都成了浮萍。有回画到忘形,把晾在竹竿上的被单当画布,泼出半幅晚霞。奶奶举着竹拍子追了我三条田埂,最后还是用蓝靛草把那块染成了靛青色。
后来在古镇旅游区见过那种水彩笔。青石板路两侧的铺子都在卖,塑料笔筒印着“江南忆”字样,拆开却是刺鼻的化工味。我立在挂满油纸伞的檐下试色,赭石像掺了石灰,藤黄又淡得洇不开。店主殷勤推荐新款马克笔,说现在小孩子都玩这个。檐角铜铃被秋风撞得叮当响,几片梧桐叶飘进门前溪流,载着游人丢弃的试色卡打了个旋。
前些天逛花鸟市场,正遇上卸货。三轮车上摞着成捆的芦苇,细碎绒毛在阳光里浮沉。卖文房四宝的摊主支着老花镜修钢笔,忽然从柜台底下摸出个铁盒:“你要找这个?”十二色水彩笔齐整地躺着,铝皮筒磨出了包浆。我拈起一支对着光看,笔帽里还沾着干涸的颜料,像是凝固的彩虹糖。
回家翻出当年的画本,霉斑已经把向日葵啃成了斑点狗。泛黄的纸页上还留着稚嫩的涂鸦:穿罩衫的小人追着蝴蝶,篱笆外探出月季花的脑袋。翻到背面竟是半幅年画拓印,朱红的鲤鱼在霉斑间游动,鳞片上还沾着不知哪年溅落的紫罗兰颜料。忽然明白,那些鲜活的颜色从未褪去,它们只是悄悄藏进了时光的皱褶里,等着某个湿润的清晨,在某个不经意的笔触下重新绽放。
窗台多肉植物的影子斜斜爬在纸上,恍惚又是葡萄架漏下的光斑。笔尖触到纸面的刹那,蝴蝶翅膀的磷粉、凤仙花的汁液、井水里的云絮忽然都活过来,在晨雾般化开的水痕里轻轻颤动。
王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