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不识草木名,老大已成林中客。“聚八仙”,我是在河边某处灌木丛遇见的。把它拍下来,发到朋友圈请大家辨认,有人认出它是“聚八仙”──琼花的一个变种,与琼花极其相似,某种情形下,甚至就把“聚八仙”认作琼花。
一个人,从少年起,就有自己的草木课。
他先认识的是一棵榆树,就站在老屋门前一条街的对面,榆树那时不是很粗壮,也是树中少年,亭亭而立、枝叶茂盛、风姿绰约,虽算不上伟岸,但它至少有稀疏的绿荫,筛一地斑驳阳光。
草木课,从他认知这个世界时开始,草木亦是一个人认知世界的其中一部分。
认知草木,也是熟悉和了解一个地方的历史与文化,气候、风俗、风水、性格及脾气。
一堂没有老师的自修课,有着某个人用心灵、肌肤、视觉、嗅觉去感受。比如,我认识槐树,先是在暮春嗅到它的清香,那种香气是沁人心脾的,它引起了我的注意,紧接着又看到一串串纯白的花,激起了我的兴趣,从别人口中知道它是槐树。
楝树,是我认识较早的树。吾乡俗称“天落果树”,说是孩子误食了楝子会变成哑巴,想必是又苦又涩,但奇怪的是,青楝子,鸟不食,待到深冬,楝子经霜变得烂黄,鸟倒是吃了,用尖喙去啄。我在深冬的旷野,仰着头,曾观察过几只鸟在叶片落尽的枝梢上啄老黄的楝子。
某棵树若是让人对它印象深刻,一定是有引人入胜,让人记住的情境。许多年前,我住在一幢楼的三楼东端,站在拐角阳台,可俯见楼下一户平房人家,房子旁边站着的就是一棵楝树。此树暮春开淡紫夹白的花,有细微清香,花谢过后,结楝子,累累楝子缀在叶子中间青碧好看。后来那户人家搭棚子,但树又横亘在哪儿,想锯掉,又没舍得,毕竟夏天还有荫凉呢,后来那户人家就把树包裹在棚中,形成棚抱树,树依棚的格局。我站在楼上,下雨天,会看见树在轻轻摇晃,而树下的棚子岿然不动。
草木课让人通过一草一木,观察市井民生,察看百姓安身立命生存之道。同时,也是人与树,树与城时空交集的一种追根溯源。
见识黄杨这样一种古雅树木,是在一座古宅里。吾乡800年的蒋科宅第,从前是小城的图书馆,我几乎每天到设在楠木厅的阅览室看书,所经过路径会遇见几株树龄在四百年左右的黄杨。树不是很高大,平时没见什么动静,也是到了春末开细花结小果,生长姿势,安静内敛。我那时觉得,古宅这种适合读书的地方,就应该长这种安静的树,它与古宅的书香气质相妥帖。
一个人的草木课,溢散馥荔清香。青桐树,没有人告诉我它的名字。少年时,见它站在小城医院的西洋建筑旁,每到深秋结圆黑的籽粒,小伙伴把圆籽摘下来带回家用盐炒,炒熟后带给大家分食,味道醇香。我识青桐树名,我读了李渔的《闲情偶记》,后来一琢磨,才知道它叫青桐树。当下此树并不多见,已成草木隐士。
读出那些你认识树的名字,会朗朗上口。
紫薇,从前不是很多,现在街道、小区常有种植,而我若干年前认识的两棵紫薇,在吾乡小西湖畔,树龄在百年之上。刚开始,我不知道它叫紫薇,叫它扒皮树,不光我这么叫,大家也这么称呼,因为整株树,通体上下没有树皮,露着光滑泛白的树身,但它的花很好看,花型硕大,呈玫红色,在枝梢轻盈地随风摇曳。
枸骨是一株我认识得早,却不知道名字的树。就像一个经常见到的人,你熟悉他,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。枸骨树,木质坚硬,叶片有针钩,质地坚硬有光泽,喜欢结红果子。我那时,在一处园子里戏耍,园中有两株枸骨树,常爬上去躺在有弹性的枝条上,就那样晃啊晃。那时候,爬树之前,我喜欢带上两颗煮熟的马铃薯放在兜里,一边在枸骨树上晃荡,一边咬食马铃薯,现在看来,这应该是我在树上度过的最快乐的少年时光。
一个花蕊,旁边聚着八朵花,这样排列,甚是有趣,显示花木植物内部一种有序的美。从前,识琼花,是在古画上,如宋代的《琼花珍珠鸡图》《万花春睡图》,而今“聚八仙”就是草木世界现实版的“琼花”,近距离端详观察,同样有一种惊世脱俗的美。
认识榉树,是中年以后。以前我不认识榉树,即便是从它跟前走过,也不知道它是榉树。一棵树跟我的生活没有多大关系,我也就没有必要去多关心它,也没想到要去打听它叫什么名字。后来,要写一篇有关秋冬草木色调的文章,我看到它的树叶很有特色,树形魁梧高大,关键是还有人在它的树上刻字,那些所刻的字,估计有些年头了,随着时间的推移,树皮上的痕迹,也变得字迹漫漶。
一个人的草木课,是他与故乡建立的某种关系、心灵与情感共鸣。他认识草木,并且亲切温柔地说出它们的名字,草木们也认识他。
王太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