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半起身添茶时,案头的《陶渊明集》正翻在“久在樊笼里,复得返自然”那页。窗外的海棠枝影在台灯下摇曳,像极了书中走出的魏晋名士挥洒的墨痕。壶中普洱渐浓,茶与纸页的沉香缠绵着,恍惚间竟分不清是茶香浸润了书卷,还是墨香化作了茶汤。
中年人的书桌总是热闹的。左边压着孩子的作业本,右边摆着父母的体检报告,中间那本《中年纪》被水电缴费单遮去半边封皮。杨献平在戈壁与都市的辗转中写下“肉身如迁徙的骆驼,唯有文字是永恒的绿洲”时,大约也曾在这样的深夜里独对孤灯。西北荒漠的星光与成都的夜雨在他的书页间交织,恰似每个中年人背负的往昔与当下——我们何尝不是在生活的流沙里跋涉,靠阅读打捞沉没的时光?
梁实秋说中年是“耳畔频闻故人死,眼前但见少年多”,这原是白居易的话,落在书页间便有了具象。前日整理旧书箱,忽见《活着》扉页留着二十年前的批注:“富贵何其不幸!”如今重读至家珍捧着冷饭说“日子会越来越甜”,竟在凌晨一点泪湿枕巾。
少年时读余华,只见命运翻云覆雨的手;中年再读,方懂得凤霞有庆们的草鞋踏在土地上的温度。原来有些书是要等岁月在眼角织就细密的网,才能捕捞其中的深意。
书架最上层放着本民国时期的《左传撷华》,纸质已几乎全部泛黄,只能用密封袋装着。这是读研那一年研究《左传》四处搜索,好不容易才在旧书网上买到的唯一一本。林纾的这本很不容易找到,没想到毕业之后,竟然有了新版本。索性再买一本,和这本书并排站在书架最高处。
还记得在旧书店曾遇见位修鞋匠,他的工具箱里永远摊着本《东坡志林》,问他为何独爱此书,他敲着鞋说道:“东坡贬黄州时自己盖雪堂,我修鞋二十年也给自己修了间书房。”忽然懂得古人所谓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,原不在广厦千万间,而在字里行间。
孩子卧室传来均匀的呼吸声,像远处潮汐轻轻拍打海岸线。想起《傅雷家书》中“赤子孤独了,会创造一个世界”,此刻方解其味。前日教女儿背“采菊东篱下”,和女儿一问一答,探讨陶渊明的田园生活,引得女儿赞叹连连。中年人的阅读,原不必正襟危坐于明窗净几,能在家长群里抢红包的间隙,偷得半页《世说新语》的魏晋风度,便算不负诗书。
晨光初现时,合上汪曾祺的《人间草木》。这位历经沧桑仍说“生活是很好玩的”老者,晚年将书房称作“塔院”,谓“塔高不碍白云飞”。中年读书何尝不是筑塔?用《沉思录》的理石砌基,以《红楼梦》的琉璃作窗,在《百年孤独》的魔幻光影里安放现世的荒诞。塔尖永远缺着一块砖,恰如我们永远读不完的书架——遗憾处透进的月光,才是照亮我们庸碌生活的神来之笔。
茶凉了,再添一点热水。忽然觉得中年读书,就像在闹市种菊——不必学古人结庐人境,但能守着方寸书田,便自有南山悠然。
淮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