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水初涨的四月,故乡的沟渠田埂间总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。那些蛰伏了整个寒冬的鳝鱼,此刻正扭动着油亮的躯体,在犁铧翻开的沃土间逡巡。每当暮色漫过李家岗的青瓦屋檐,我总会拎起三节电筒,竹篓在腰间轻轻晃荡,长筒胶靴踩碎田埂上的露珠。
家乡的水网像老人手背的褶皱,深深浅浅地刻在大地上。堰塘里菱角叶铺成翡翠毯,沟渠中水芹菜舒展着嫩茎,连稻田的阡陌都被慈姑叶镶了道绿边。在这样的天地里讨生活,农人们都生着双识水辨鱼的眼睛,鲫鱼爱藏菖蒲丛,黑鱼总伏在浮萍下,而鳝鱼,这些泥沼里的精灵,只肯在春夜的暖雾里现出真容。
钓鳝是门寂静的学问。选拇指粗的紫蚯蚓穿在自制的钢丝钩上,细麻绳在竹竿末端系成活结。暮色四合时,将钓竿斜插进湿润的田埂,月光便顺着竿身淌成银溪。最妙的当属黎明收竿,竹竿在掌心震颤的刹那,能清晰感受到另一端生灵的挣扎。鳝身滑腻似抹了桐油,须得用竹筷卡住鳃部,指尖顺着黏涎轻轻一捋,那金环黑背的猎物便啪嗒落进篾篓。
月夜巡田又是另一番光景。电筒光柱劈开浓稠夜色,水洼里倏然闪过缎子似的反光,那定是鳝尾扫出的涟漪。竹夹子要快准狠地钳住中段,稍慢半拍,这滑头便能借着泥浆遁形。有时误触蛙群,受惊的田鸡接二连三撞上胶靴,倒像是给夜捕添了鼓点。
最馋人的还是卖鳝归来的清晨。父亲粗粝的手掌摊开,铜板在晨光里叮当作响。油条在铁锅里翻滚成金黄,白面馒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窗。小妹总把鳝骨嗦出声响,而母亲炖的鳝鱼黄瓜汤,鲜得能让人吞下舌头。
前些年清明返乡,特意起了个大早往田垄去。推土机轰鸣处,曾经星罗棋布的水塘已化作整齐的方格稻田。农药瓶在干涸的沟渠里泛着冷光,连泥鳅翻起的浊浪都成了记忆里的涟漪。集市上倒是摆着几篓所谓的野生鳝,细如竹筷的躯体泛着病态的苍白,五十元一斤的标价牌在春风里摇晃,恍惚间竟与四十年前父亲掌心的铜板重叠。
暮春的雨又漫过新砌的水泥田埂,却再冲不出那些弯弯曲曲的鳝洞。我的竹夹子静静挂在老屋梁上,积灰里还凝着当年没洗净的泥星子。
李国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