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惯了自家种的大米,那种浓郁的米香总是让人回味无穷。而超市里的大米,包装整齐、干净光鲜,却总感觉少了些什么——一种来自土地深处的灵魂气息。直到这个周末,我回老家赤脚踏入秧田,才真正明白了“稻者,立苗为界”的深意。
水田如镜,倒映着天上的云彩,也映照出种田人手上的纹路。父亲弯腰插秧,后颈的骨头突兀地显露出来,像生锈的犁头。他头顶竹笠,棕毛被汗水浸湿,在阳光下甩动时竟泛起一道小小的彩虹。我学着他的样子,从秧凳上扯下几棵秧苗,刚把手伸进泥里,泥鳅便从脚趾缝间溜走,水面荡起一圈圈亮亮的波纹。
此时,阿嬷幼时教我插秧的话浮现在耳边:“秧苗要插得直,眼睛要准。”她满是裂口的手摊开秧苗,根须柔软如婴儿胎毛。“插浅了,台风天会倒;插深了,抽穗时够不着太阳。”我把这些叮嘱复述给女儿听,看着她摇摇晃晃努力拔腿的模样,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。
母亲则在田埂上往秧苗里添新泥。这秧马是宋代流传下来的古老农具,形似一艘小乌篷船。她耐心地教女儿如何挑选“活棵”——只有那些挺直腰板的秧苗才能下田,耷拉着脑袋的要用竹剪修整。
忽然,一只白鹭掠过水面,惊扰了午睡的青蛙,它们四散奔逃,溅起的泥浆沾满了我的裤腿,像是穿了一身迷彩服。太阳爬上苦楝树顶时,我的秧马已经歪斜不堪,蓝布衫也被汗水浸透。就在这时,脚趾沟传来一阵刺痛,低头一看,竟是水蛭!我吓得尖叫着抬脚猛甩,父亲却笑着安慰:“怕啥?小时候你为了抓水蛭卖钱,比现在勇敢多了。”说着,他从腰间取下竹筒,帮我将水蛭扯下放入其中。
天色渐暗,整片梯田宛若一块巨大的翡翠棋盘。晚风拂过新插的秧苗,沙沙声中仿佛藏着无数悄悄话:有盼着快点抽穗的期待,有抵御虫害的小秘密,还有祈求秋天丰收的祷告。插秧就像与时间谈心,每一步都踏实而从容。
如今,机器轰鸣取代了昔日的“插秧号子”,育苗盘中的秧苗排列得整整齐齐,犹如阅兵方阵。然而,在父亲那双布满裂痕的手中,我看到了另一种智慧:深浅不一的脚印天然成为排水沟,歪歪扭扭的秧苗还能为益虫提供栖息之所。这种自然共生的理念,正契合《齐民要术》中提到的“稻鱼共生”。现代农业与古老农法,本该如田埂上的车辙般并行不悖。
小时候,我总觉得插秧又苦又累。可如今,站在水田里,看着父母忙碌的身影,我突然意识到,这不仅是一种劳作方式,更是一种文化传承。每一粒米,都是从土地里借来的月光,承载着几代人的辛勤与智慧。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,我们或许容易遗忘这种质朴的劳作方式,但它却如同一颗种子,深深埋藏在我们的心田,提醒我们不要忘记那些古老的智慧与温暖的亲情。
留丽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