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秋节气前后,豫南平原的芝麻地便成了外婆的战场。
芝麻秆子窜得老高,顶着一串串青白的小铃铛,在热风里轻轻摇晃。这时节,芝麻籽粒正灌浆,叶子也到了最紧要关头,再早几天,叶嫩味薄,再迟几日,叶老味涩。掐准这立秋前后的光景,采下的嫩叶,才经得起揉搓,熬得出那独特的香味。
天刚亮,露水还重,外婆就佝着腰钻进芝麻林里。她的手指在密匝匝的枝叶间穿梭,专挑那油亮肥厚的嫩尖。手腕一旋,嫩叶就簌簌落入臂弯挎着的竹筐,露水打湿她的裤脚,泥地印着她的脚印。风过田野,吹动芝麻林,也吹起外婆灰白的头发,送来芝麻秆子微带苦味的清气。
采满一大筐青翠,背回小院,真正的活计才开场。外婆把鲜叶倒进滚水里,霎时,一股浓烈又奇异的香气升腾起来,弥漫了整个小院。那味儿,初闻带点冲鼻的青涩,旋即又化作一种沉郁的草木香。外婆抄起长竹筷,不停翻动锅里的叶子,焯去生涩气。待叶子变得深绿柔软,便迅速捞出,浸入旁边备好的凉水盆中,再一把把挤干墨绿的水团子。
门前空地,苇席铺开,外婆把湿漉漉的芝麻叶抖散开,摊在日头下。这便是平原人家立秋独有的“晒秋图”了,外婆像看护婴孩般守着这片墨绿。日头毒了,她戴顶旧草帽,一遍遍翻动叶子,怕晒焦了色;天边滚过乌云,她麻利地卷起苇席,抢在雨点砸下前把“宝贝”收进屋。
晒透的芝麻叶,失了水分,蜷缩成深褐色的小小一团,轻飘飘的,却锁住了整个夏天和初秋的精魂。外婆把它们仔细收进厚实的布口袋,扎紧口,悬在灶屋梁下的阴凉通风处,说这是留给冬日餐桌上的念想。
待到北风呼呼吹时,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。抓一把干芝麻叶,温水泡开,挤去黄水,丢进翻滚的面条锅里,一股混着泥土和日头的香气便冒出来。或是拌点面粉、盐,上笼屉蒸熟,淋几滴小磨香油。冬日寡淡的饭桌,因这一口芝麻叶,陡然活色生香。嚼在嘴里,先有点涩意,旋即化作绵长的、熨帖脾胃的清香,这是外婆从季节手里抢下来的滋味。
一片芝麻叶,是外婆对土地的懂,对节气的守,更是清苦年月里,为家人饭碗操碎的心。这道独特的立秋的香,是风霜刮不掉的印记,是舌尖上暖胃的故乡。
朱明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