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南的日头,自有它不容分说的权威。海边石径被晒得发白,空气粘稠滞重,蝉鸣也失了劲头,只余下断续的、被热气蒸得发蔫的余音。我拖着脚步,只觉肺腑里也蒸腾着无声的躁意。正觉无处可逃时,街角树荫下,却撞见了一方小小的清凉洞天。
一辆简单的推车,玻璃罩里盛放着斑斓的“宝藏”:深红的豆沙、青翠的绿豆、圆润的薏米、剔透的通心粉、憨态的芋头圆子、鲜润的西瓜丁、墨玉般的凉粉块,还有金黄的花生碎……摊主是一位皮肤黝黑的老者,臂膀筋肉微隆,浸着汗水。见我停下,他咧嘴一笑,露出整齐白牙,娴熟地操持起来,长柄勺如鱼入水,舀起雪白的椰浆倒入碗中,旋即手腕翻飞,各色配料纷纷扬扬地落进那乳白的清凉湖泊里,动作带着劳作赋予的韵律。
当碗递到我手上,冰凉瞬间由指尖直透心脾。细密的水珠迅速爬满了碗壁,颗颗分明,仿佛这碗亦在酷热里畅快地呼吸。阳光穿过树隙,落在碗中,顿时搅动起一片璀璨的琉璃海,红豆如朱砂沉底,西瓜丁鲜红欲燃,青绿的凉粉块浮漾,花生碎的金屑在椰浆表面闪烁不定。
急急舀起一勺送入口中,冰凉的椰浆裹挟着万物,顷刻间便在唇齿间开启了盛宴,绿豆粉沙细腻,芋圆弹韧中透出质朴的甜糯,通心粉滑溜地溜过舌面,西瓜丁的汁水猛地迸裂开来,再嚼到花生碎,便是另一重香脆的惊喜。甜味是恰到好处的清冽,椰香醇厚却无丝毫腻滞。这凉意仿佛携着海风,从舌尖一路奔涌而下,竟神奇地压熄了体内那团无声灼烧的火焰。
老者看我吃得急切,眼睛弯成了月牙:“这碗里装的,是老天爷逼出来的灵光哩!”他粗糙的手指划过那些瓶罐,“豆子米粮垫肚,瓜果生津解渴,椰水最是清甜败火。老祖宗传下来的方子,专治‘馋’与‘躁’。”
旁边矮桌围坐着几位本地老者,每人面前一碗清补凉。他们并不急饮,只用小勺慢悠悠地搅动着,一边品啜,一边闲话着家长里短。海风拂过,送来只言片语,也拂动着他们被汗水浸透的衣衫。那脸上舒展的闲适,仿佛炎热不过是碗边滑落的一滴椰浆,于他们心头已激不起半点焦灼的涟漪。
一碗见底,方才的燥渴早已悄然遁形。宋代的李重元有诗句“沉李浮瓜冰雪凉”,眼前这碗市井智慧所凝结的清凉,竟巧妙得如同一种直指人心的劝慰。原来人间酷烈,未必非要硬碰硬地抗衡。清补凉深谙此道,它不驱赶炎热,而是以包容万象的甘甜冷意,悄然化解了暑气围困的城池。这街边小摊上的一碗,盛着岛屿居民世代默识的生存智慧,在无可躲避的灼热里,懂得调配、容纳、调和,在微末处为自己酝酿一小片甜美的荫凉,让日子在冰与甜的交叠中,得以平心静气地继续流淌。
这寻常滋味里,藏着一个从容的谜底,酷热如沸的人生路上,有时清凉的智慧,不过就是容许万物在碗中共存。
朱明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