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湛江湾,笼罩在一层薄纱般的雾气中,朦胧而深远。远处的渔船、商船、货船若隐若现,宛如从梦中驶来。海浪轻轻地拍打着岸堤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站在栈桥上,我仿佛听到“一湾两岸”的古老传说。
相传在古代,湛江湾曾是一片神秘的海域,这里的海浪如猛兽般咆哮,凶猛无比。先民们常常在这凶险的海浪中失去船只,甚至生命。有一天,南海龙王敖钦挥舞龙牙刀劈开恶浪,辟出一只葫芦型大海湾。紧接着,敖钦伸出舌头,舔舐着手中的龙牙刀,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刚毅。“变!”敖钦大喝一声,特呈岛、南三岛、东海岛、硇洲岛、南屏岛应声排开,排成五行大阵。
随后,敖钦又轻轻挥动龙爪,把那甘露法水,洒至“葫芦海湾”每一角落,让海湾鱼虾丰饶,水草丰茂。
盛满甘露的“宝葫芦”天生就是一副好相貌。她口小腹大,水深湾阔,潮汐一天涨落两次。
俗话说:“葫芦里面乾坤大。”的确,这个“葫芦海湾”里不仅藏有2000余种鱼类、贝类、虾类、贝壳类、头足类,还藏有红树林、珊瑚礁、海底草场等“神树仙草”。
千百年来,葫芦海湾就用这些鱼虾贝蟹、“神树仙草”以及咸涩的乳汁,一口一口,将湛江这座城市喂大。
人们清楚地记得,城市的最初吮吸声是从罟帆船的船舱传来的。那时,疍家女人常蹲在罟帆船船尾熬杂鱼汤。婴孩则蜷缩在船篷里啼哭,疍家女人听到啼哭声后,即起身,擦汗,随后将沾满鱼腥味的食指塞进婴孩的嘴里。婴孩吮吸着食指,嘴里发出呜哇呜哇的声音……
“呜呜呜……”罟帆船披着霞光出湾了,船尾拖着长长的波纹。疍家男人的罟网一撒下去,海湾便打开“活塞”,将大龙趸、马鲛鱼、红杉鱼送入网中。那些红杉鱼在网上跳跃,鳞片还沾着海湾的气息。有两条机灵的牛尾鱼从网眼处溜走,疍家男人假装没看见,他知道这是海湾留给其他渔民的礼物。
起网后,疍家女人便蹲在湿漉漉的船板上,用锋利的石刀剖开鱼肚,然后将鱼鳃、鱼鳞和内脏扔回海中,海湾默默地将鱼鳃、鱼鳞收下,随后转身交给海鸥和招潮蟹分食干净。
罟帆船出海时,偶尔也会遇上土台风。海湾里的土台风非常擅长搞“突然袭击”,稍不留神就被它卷走。土台风登陆时,也异常凶猛。它常裹挟着泥沙、碎石冲毁堤坝,吞噬民房。许多停放在房前的铁犁铁锨常被它扭成麻花状,然后抛向空中……
土台风过后,滩涂上布满了贝壳、海藻和海螺。渔女子们提着鱼篓来了,她们挖海螺的动作熟练得像在摘取海湾的馈赠。趁海水退去,渔民们也驾着临时修补好的小舢板出海。归航时,网兜里的渔获格外丰盛。老渔民甚至捞到了一条罕见的硇洲族大黄鱼,他把鱼捧在手里,鱼鳃还在微微张合。按照惯例,老渔民刮下一片鱼鳞抛回海中,这是与海湾的千年约定。
日升月落,樯来橹去。“葫芦海湾”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孕育着湛江,给予渔民丰收,给予游子归途,给予城市韵味,也给予每个湛江人关于海洋的想象。千百年来,无数先辈就在这片海域上耕海牧渔,扬帆逐浪。千百年来,无数先贤携雷州半岛土特产从这里出发,穿越南,过马来西亚,绕印度,最后抵达斯里兰卡……
呜!呜呜呜呜!南宋绍兴年间,湛江湾内第一座小商埠——赤坎埠在一片清脆的汽笛声中开港。一批又一批操粤语、吴语、湘语、闽南语的商贾士绅,从四面八方来到湛江湾跑船拉货、摆渡谋生。他们傍海而居、凭海而市、喜海而歌、敬海而祭、识海而述……一时间,湛江湾便成了他们买舟渡海、战风斗浪、追名逐利、荣辱兴衰的人生站台及世路港湾。
“商船蚁集、懋迁者多。”至清代道光年间,赤坎逐渐演变成繁华的港埠。
后来,栈桥码头、原油码头、煤炭码头、游艇码头、铁矿石码头、集装箱码头等都建起来了,货船、游艇、军舰、万吨巨轮来了又走,走了又来,这些船只不仅带来了远方的货物,还带了远方的故事和远方的客人。渐渐地,岸边的商铺多了,酒馆多了,工厂也多了。
不知不觉间,小商埠变成了骑楼街,骑楼街变成“东营”“西营”,“东营”“西营”变成海港之城,海港之城又变成钢铁之城、石化之城。
有人说,湛江的每一幢房子,每一座桥梁、每一条街巷,甚至每一扇门窗,都是由海水浇灌出来的。还有人说,湛江湾不仅孕育湛江这座城市的根脉,还孕育着这座城市的性格。
是的,吃着湛江湾里的鱼虾长大的人,骨子里都带着海湾赋予的坚毅与豁达。
日月星辰,潮起潮落。湛江湾就这样默默地哺育着这座城市,不言不语,不声不吭。她既是这座城市的源头,也是归宿。
黄昏时分,夕阳将湾水染成金色,继而又转为橘红。海湾大桥、调顺大桥上的灯火次第点亮,像二串珍珠链挂在湛江湾的颈间。红树林里传来白鹭归巢的鸣叫,与远处的汽笛声奇妙地融合在一起。
红树林的石凳上,坐满了渔民。他们摇着蒲扇,用浓重的雷州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湛江湾、湛江港的往事,言语间,有自豪,有感慨,更多的是对这片海湾的深情。
老张头是这里最年长的渔民,他的脸上刻满了风霜。他自称是“海湾之子”,从小就熟悉潮汐的节奏,了解鱼群的习性。究竟在湛江湾里打了多少吨鱼,抓了多少筐蟹他已记不清。但他清楚地记得,每次捕鱼归来,都要往海里撒一把米。
“湛江湾给我鱼虾,给我渔船,给我生计。”老张头点燃了一支香烟,狂吸了几口:“湛江湾已成为我的心灵栖息地!”
老张头抬起头,望着远处的浮标,又开始掐指盘算明天的潮水。
海风裹挟着潮声,从东南吹来。这风里,藏着渔家的号子,藏着时光的秘密,也藏着游子的乡愁。据说,湛江名贤俊杰陈文玉、邓宗龄、洪泮洙、陈瑸、黎正、陈昌齐、林召棠、陈兰彬、黄学增、张炎以及全红婵、梁文锋等都曾来过这里,吹过这里的海风。
海湾记得每一个来过这里的人,记得每一艘停泊在这里的船,记得每一天发生在这里的故事。这些故事现都沉淀在海湾深处,并随着潮水,慢慢融入城市的血脉。
站在椰树下,我仿佛听到了历史的回声。那些曾在这里停泊的船只,早已融入这片水域。而这片水域里的云烟,也早已融入城市的血脉之中。
老张头曾和我说过,在月圆之夜,就能听见美人鱼在特呈岛上歌唱。虽然从未亲眼见过,但我相信,这片海湾定有神奇的魔力。
潮水缓缓地拍打着岸堤,那声音温柔得如同母亲的呢喃。
月亮越升越高,照亮了整个海面。海水在月光的映照下,呈现出一种深邃而神秘的蓝色。此刻,停泊在海湾里的渔船、轮船、渡船、杂货船呼啦啦地把灯火点燃。那灯火一丛丛,一片片,一湾湾,仿佛一团团火焰在海面上燃烧。海天相接处,华灯、绿水、流云、明月交相辉映;灯影、月影、云影、鸽影诗意融合,让人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天上的星星,哪里是人间的烟火。
夜更深了。海里的渔火,岸上的灯光渐次熄灭。很快,船睡去,船家睡去,岸上的人也睡去。唯有湛江湾,一直醒着,一直醒着。午夜时分,她将整个月亮含在嘴里,然后,温一壶月光老酒,与湛江对饮。潮声变得低沉而绵长,这是文火慢炖的声响。岸边的红树林开始摇晃,每一片树叶都在等待潮汐的到来。
黄康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