德馨叔住在我家屋后,大瓦房,后院高墙森然,种树若干。春夏季,庭院深深深几许,颇神秘。他高大板正,不苟言笑,行事干脆果断迅速。生子三人,皆行走带风,身阔如门。抱养了一个女儿,名唤小五。儿女双全的德馨叔活得体面尊贵。虽从未履职村干,然端凝方正,一言九鼎,更令人油然生敬。
德馨叔养了三条猎犬,皆高约半人,一黄,一黑,一花,龇牙如竖匕,暴跳如猛虎,声振屋瓦,奔若雷电。一父三子加三犬,彪悍,神武,迅疾。男人当如德馨叔,当时我如是想。
德馨叔比别人至少多种一亩萝卜地,可他家农事了结尤快,因而“农闲”尤多。德馨叔不赌,不扎堆,不闲谝,不闲逛,一有空就带猎狗上山。狗从主人的神态动作里看出端倪了,就在屋里转起来,眉开眼笑的,龇牙咧嘴的,哈喇子拖得老长。轰的一声,他们就出门了,巷子里的风就灌满了,就有男人女人孩子放下手里的活,凝神而思或引颈而望了。
猎物很多,山鸡,野兔,竹鸡,野猪,有时候三小子七一还提溜着蛇,那蛇还不停试图弯身自救,身子一弯,七一就一抖,那蛇功败垂成,屡战屡败。野猪不常有,狗獾一个冬天少则有五六头。一旦打到狗獾,德馨叔手拿剔骨尖刀,站在屋前打理猎物时,湾村的气氛就变了,每个主妇都悄悄地多煮了一碗米。
多半是在雪后,暮色四合炊烟升腾之时,肉香的洪流在巷道里悄然流淌。有人荷锄而归,忽然停下来耸耸鼻子。有人牧牛而回,忽然停下来扩张肺腑。有孩子大声说,晚上能吃狗獾子炖萝卜了!这时候,德馨叔的三个儿子已经遵照父嘱,挨家挨户地分送獾肉炖萝卜了。
獾子不大,十二三斤吧,湾村后村二十来户人家,德馨叔吩咐每户都送到。那些个寒冷的暮色里,德馨叔三子分送食物的场景,至今想来依然动人。雪碴被踩碎的声音,在每个孩子的耳郭里无限放大,他们在等那一碗鲜美的肉食。现在我已然中年,回望往事,明白同样渴望的还有大人。那样的年月,德馨叔用他沉默的古道热肠,滋润了枯瘠的岁月肌理。
德馨婶不乐意了。忙了一个下午,自家所剩的比分送每家的并不多多少,还贴了萝卜,贴了柴火。她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。德馨叔的眉头就皱了起来,像两把利剑,德馨婶不吭声了,三个儿子哗哗地扒饭。小女儿吃完了,爬到德馨叔的肩上,问,爸爸,我们为什么要送人呢,我就吃了两块肉呢。德馨叔不语,把她抱放在自己膝上。
德馨叔的獾肉炖萝卜我吃过太多。一下午的熬炖,萝卜与獾肉已经彼此融合,野味特有的香气,与萝卜特有的兼容性彼此成就,香气浓厚的肉香弥漫着夜晚。舌下生津,喉咙悄悄地吞咽着。那碗萝卜被摆在桌子的中间,被灯光照得熠熠生辉。母亲用勺子分食,每一勺都有熠熠生辉的汤汁。我吃惊的是,炖烂的萝卜居然如此美味。我们不说话,舌尖就明亮起来,鲜味就明亮起来。
德馨叔素来肃穆,我只见过他一次笑。那个午后,蝉鸣如雨,我出去逮知了,见他被小五摁坐在石门槛上。小五趴在他背上,手抓一把映山红,一朵一朵地往他头上插。他看见我,想站起来,又怕摔倒小五,就羞赧地笑了,像个少年。
董改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