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后的阳光明朗,忍冬树下一个空置的青色花盆长出密密匝匝的酢浆草,那些圆润的三瓣叶片碧绿,繁密而细小的花朵完全绽放,相映着斑驳的墙壁,多么旺盛的生命——在绿色叶片里是春日,在淡紫色的花瓣中有我寻觅的梦境。现在,我仿佛把一片酢浆草想象出来:蓬勃,明亮,干净……我的呼吸像酢浆草的花朵一样轻盈。
又一次拿起谭夏阳的新著《李白来到旧金山》,重读书中的回译诗,试图重新感觉诗歌的奥妙之处。阅读,即是“掠夺世界的爱”。我渐渐触及一首回译诗的微妙,而微妙意味着你相遇燃烧的自己。或者说,好的诗句,能使你神经掠过一阵轻微的颤抖,然后忍不住暗叹:为何我写不出这样的句子?是的,一个下午的阅读就这样开始。音乐在响,程璧的《向着明亮那方》……那时,我在寻找文字闪烁的明净。
无疑,每次阅读的感觉是不一样的,比如之前读简·赫斯菲尔德的《破晓前读中国诗》,为女诗人的悲怆情感而触动,“我焦虑于诗文的无用”,或许是所有写作者的共情:那些被时间毁灭的,亦在诗文中升起,即使带着艰涩而深邃的美。现在读到“我知道,在他的诗句中/有一种在翻译中/失却了的准则:/此地,唯有暴风雪”,莫名想起小说家王威廉谈论谭夏阳此书所说的:“一切好的写作,创造性的写作,本质上都是一种翻译……写作的本质就是广义的翻译。”
真正的写作者都试图凭借阅读和写作来翻译整个世界。想起前不久和Z的聊天,Z着迷罗伯特·瓦尔特,惊喜于罗氏在小说中充盈着诗意韵味,比如谈及罗氏的语言的和谐性,“轻盈地、简洁地、准确地说出,又留有余味,你又能感受到余味的所指。”还说罗氏成功地把福克纳挤出他最喜爱的作家前三排名,以前“前三名”是:陀思妥耶夫斯基、卡夫卡、福克纳。我问他:陀思妥耶夫斯基你读得下?他说:“我太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,我觉得陀氏那种大象,踏碎一切。卡夫卡其实也是,福克纳也是……卡夫卡的作品好多是阅读和精神战栗的沉积物或者排泄物。无论他们如何借用,他们都在写自己。我这两年,或者以前,都在梳理我自己。我把我写出来了,一定是很好的作品。”后来我问Z:“你有没有想到,小说的汉语风度乃至气度?”Z说他目前只思考语言节奏和用词准确性,却未思考这个问题。汉语风度和气度,是当下小说家欠缺的。然后反省他写的小说:故事和语言都欠缺力量与清新,特别是语言干巴巴,没有血肉和肌肤光泽。一句话,以他的能量,现在很难探索整个世界。
和Z相比,我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不多。“现在是时候了,你该读那些厚重的书。”我想起某作家说过,读那些厚重的经典,开头五分之一是艰涩的,迈过艰涩的时刻,就开阔得充满回响……那时刻,靠在布沙发上,从书页上抬起头望墙上的落地镜,看见我的眼神:在柔和与炽热之间,我渴望着朝圣者的虔诚。
我觉得《李白来到旧金山》是轻盈而好读的,曾花两天时间读完此书,还写了一个四千多字的书评《变奏与回旋》,其中写道:我已经置身于阅读的仪式中,甚至不断从一本书跳到另一本书,从书架上掏出赵毅衡的《诗神远游》、王家新的《以歌的桅杆驶向大地》、吴永安的《来自东方的他者》……比如,重读胡适的《白话文学史》中关于杜甫的篇章,他指出杜诗的伟大是回到“平实的人间”,使唐诗有着“成人的表现”,不再沉迷于“浪漫、做作、游戏”之作,而是表现人生、时代和国家的苦痛;废名的《论杜甫》则指出杜甫的性格及其诗作有着激烈、乐观、喜欢山川草木而不愿隐居以及“语不惊人死不休”的癖好,甚至用“大胆的譬喻”形容他的激烈:“不像晋代的陶潜,倒像我们现在的鲁迅。”
是的,我喜欢跳读,从此到彼,从彼到此,仿佛纵身于“热烈的迂回”——我视为漫读,所有的阅读是唤起我的知觉,抵达空间的诗学。另外,每隔半小时,我就读另一本书,或者轮读,如果心烦了,就读诗集,相对来说,读诗歌比看小说要轻松得多。偶尔从书页上抬起头,我缓缓转动目光,阳光从两面点亮房间,从东面窗口洒进的光落在灰白的墙壁,显现一个亮闪闪的长方形;从南面射来的阳光穿过玻璃门前的铁闸,铺在地面上,形成黑白相隔的图案。偶尔,看见另一个我出现,“我”身上带着我憎厌的气味:懒散,愚钝,乖戾、自大……现在我能坦然凝视“我”:只有不断地阅读和写作,才能消除“我”?
现在,望着书架上的《罪与罚》,我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言:“我只担心一件事,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。”然后想起阿兰·罗伯格里耶在某个访谈说起《罪与罚》:“我对第一部分准备谋杀更感兴趣。你还记得拉斯柯尔尼科夫准备斧子的那个场景吗?他沉迷于自己将完成的那个动作……”当然,阿兰·罗伯格里耶更着迷《群魔》,他一遍一遍反复地读,觉得它十分宏大——它拥有一种超脱“意义”之外的现实理念。此刻,在《罪与罚》和《群魔》之间,我想读哪一部?我却从书架上掏出《微暗的火》,想重新感觉纳氏语言的狂喜、神秘和魔法。要知道,纳博科夫是蔑视陀思妥耶夫斯基,认为陀氏喜欢说教,在现实主义的处理上不在乎细节;陀氏的世界没有天气,没有容貌,欠缺风格和形式的趣味;其著作充满大量的对话和思考,反而不像小说,更像是一个匆忙散场的话剧。他给俄国伟大的作家排名:第一,托尔斯泰;第二,果戈理;第三,契诃夫;第四,屠格涅夫。
每个写作者都遵循他的喜好,在阅读中瞥见属于自己的欢愉——每册书对应着写作者的能力、阅历以及艺术观念。我想起Z不喜欢纳博科夫、卡尔维诺和塞林格,甚至说起《寒冬夜行人》,他真是没感觉。偶尔Z也被不喜欢的作家侵扰:比如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不时闯进他的视野,那些形式与想象都带着某种现代性的诱惑性,“我内心是卡夫卡的门徒,但是完全无法靠近。我得承受不同作家的声音,如同承受人类的悲欢……当然,更多时候我是迷醉,为他们写下的特异文字。”某种角度上,阅读和写作都能治愈我们的焦虑和孤独。或许我可以说:“读一册书,我忘记生活对我的伤害,这真幸运。”如同我打开《微暗的火》,同样感受“变奏与回旋”的气息:一部小说首先是感知形式的愉悦,然后是捕获语言的美妙,最后是享受诗意的丰沛……看见书页的画线或用铅笔写下的笔记,仿佛打量着一个过去的我,如何从书页走过——我记得什么?每次阅读,我想象将和什么相遇,一个句子,一段描述,一个误读……现在,看到我留在书页的一个笔记:那一刻,连空气也在轻颤,你会感觉这一点。还有一句话:那么多作家在我身体里,我凭什么写自己的书?是这样,日复一日地阅读,不过是寻找身体乃至精神上的战栗,像一条卑微的蚯蚓持续翻动泥土,带着那么一点天真和致敬大地的热情。
五个小时过去了,沙发上堆着八本书:《李白来到旧金山》《微暗之火》《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》《西游补》《罪与罚》《商市街》《烧掉数学书》《项狄传》……在《项狄传》的内页,我曾用铅笔写下一句话:我有足够的忍耐力,无论多厚的书我都能读下去。现在,这句话像一个回响袭击我:开卷有益,你该突入一页书的美妙中。读得越多,越感觉自己的无知:不断增长的无知,对应着越来越老的脸庞,这真不幸?那时我会用一句箴言安慰我:怕什么真理无穷,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。
下午五点十分,我站起来走到阳台上,又一次凝视花盆里的酢浆草,那些花朵全部收缩成花骨朵的形状,那么含蓄,那么羞涩,仿佛积蓄着什么,或许是为明天的完全绽放。抬起头,一棵郁郁葱葱的忍冬树映照着静美的蓝天,我忍不住露出微笑,一个下午的漫读,仿佛将我置身于虚构之境,然后触及春日的明媚和自身的善好。
陈世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