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听奶奶说,六十年代的夏天,是从零星疏落的几声蝉鸣开始的。接着,万声和鸣,织就成一张喧哗的雨网,密密罩住了整个午后的天地……
那时候爷爷正当壮年,赤膊走在田埂上,烈日将他古铜色的脊背烤得油亮。汗珠沿着脊梁沟滚落,砸在滚烫的泥地上,“滋啦”一声轻响,腾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白烟,很快又被焦渴的土地吞没了。
村口那棵百年老榕树,浓密的树冠将阳光筛成晃动的碎金,泼洒一地,成了四邻八舍避暑闲话的根据地。人们靠在石椅上,摇着蒲扇闲话桑麻。奶奶的声音在蝉声里显得温润:“今年这日头毒,怕是要把土都晒透了。”爷爷只闷头喝着瓷碗里的玉米水,喉结滚动,玉米水滑过喉咙的咕咚声,竟压过了满树的蝉噪。
夜幕降临,晒谷场余温渐散,凉席一铺,大人孩子便躺卧在星空下,萤火虫提着幽微的灯笼在草丛间游弋。奶奶的蒲扇摇得缓慢而均匀,风里夹着艾草焚烧的独特气息——那是驱赶蚊虫的良方。
母亲说,八十年代的夏天是被“双抢”的哨声叫醒的。天蒙蒙亮,露水未干,哨声就划破了村庄的宁静。她梳着麻花辫,赤脚踩进凉丝丝的水田里割稻。镰刀唰唰响,汗水很快湿透了衣衫。中午的晒谷场烫得像铁板,翻晒稻谷时,谷屑粘在汗湿的皮肤上,又刺又痒。谷堆旁,总有几只麻雀胆怯地跳来跳去,伺机啄食几粒遗落的金黄。傍晚收工,姑娘们在池塘边芦苇丛后洗去泥汗,用清凉的池水涤尽一天的疲惫。
夕阳熔金,映着她们疲惫的笑脸。晚饭后,晒场热闹起来,大人们讲古,孩子们嬉闹。碰上公社放电影,全村人早早聚在银幕前。晚风带着稻香和艾草烟,拂过专注的脸庞。母亲躺在竹床上,听着电影声和蛙鸣,望着星空,心里偶尔掠过一丝对外面的模糊向往,像晚风掠过池塘泛起的涟漪,很快又归于平静。
如今,轮到我们这一辈的夏天,却像是被无形的高墙围困住了。室外热浪滚滚如烈火,室内冷气机则低吼着,将酷暑严严实实挡在窗外。女儿趴在冰凉的木地板上画画,我对着电脑屏幕处理工作,儿子低头摆弄玩具工程车。窗玻璃上凝结着薄薄一层水汽,将窗外灼目的阳光洇染得模糊不清。冰箱里塞满了冰激凌和各色冷饮,触手可及的冰凉,却似乎浇不熄内心的某种躁意。偶尔停电,空调骤然沉默,我们才像被惊醒一般面面相觑,汗水瞬间浸出皮肤,窗外蝉鸣的喧嚣突然尖锐地涌了进来,提醒着我们与自然曾经多么紧密相连。
三代人度夏的方寸之地,从汗滴禾下土的灼热田埂,到榕荫送晚风的树下草席,再到如今冷气环绕的玻璃窗后,仿佛在诉说社会的变迁。奶奶那一代,汗水是浇灌生命的唯一甘泉,暑热是必须直面的生存试炼;母亲那一代,在有限的清凉里寻觅人情的温润,树下的清风足以抚平白日的辛劳;而我们的夏天,技术筑起的堡垒虽屏蔽了酷热,却也悄然稀释了那份围坐纳凉、笑语相闻的亲近。
原来我们一直未曾真正失去夏天。它只是被恒温的玻璃精心封存了。当人造的凉意暂时退场,晚风与星辰,依然在窗外默默守候,等待人们重新推开那扇隔绝自然的心门,去触摸一个更真实的季节——那里不仅有汗水的咸,更有晚风的柔,和人与人靠近时那份无可替代的暖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