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童年时,手表还是稀罕物。谁若戴块手表,总会把袖口挽得高高的,亮闪闪的表壳在阳光下泛着光,走起路来手臂轻轻摆动,那潇洒神气的样子,总能引来一串羡慕的目光。
那个年代,家庭普遍不富裕,普通人尚且买不起手表,小孩就更不用想了。可孩童的虚荣心像春日的藤蔓,悄悄滋长。为圆一个“戴表梦”,我们发明了画手表的游戏。先在手腕上画一个圆圆的圈,等距离描上十二道小短线,再一笔一画标上阿拉伯数字,圆圈中间点个小点,引出两根长短不一的线当“时针”和“分针”,最后绕着手腕画两根粗粗的线做“表带”。
每次画手表,我们总爱两两结对。当笔尖在手腕上轻轻滑过,那痒痒的触感就像小虫子在皮肤下蠕动,可谁都咬着牙不动——生怕一动就画歪了表圈。画完后,还会互相歪着头问:“哎,几点了?”然后一起翻起手腕,故作认真地瞅半天,再捏着嗓子学收音机里播音员的腔调:“北京时间12点整!”话音刚落,就捂着肚子笑作一团。阳光透过老槐树的叶隙洒在我们脸上,连笑声都带着金晃晃的暖意。那种纯粹的快乐,就像手腕上的画痕,虽会褪色,却深深印在记忆里。
画手表的日子,像一串叮当作响的风铃,伴我走过了整个童年。等我读高中时,电子表悄悄流行起来。这种表不用天天上弦,一块小小的电子能转上一年。母亲大概是怕我在学校错过起床铃,特意去供销社挑了块电子表。椭圆形的表盘小巧玲珑,黑色的表链细得像丝线,戴在手腕上轻得几乎没感觉,可我总觉得它比谁的表都帅气。第一次戴上电子手表时,我在教室来回晃了三趟,故意把衣袖撸到胳膊肘,就盼着同学能瞅见。当大家围过来,七嘴八舌询问价格时,我嘴上说“没多少钱”,心里却像揣了块蜜糖,甜得直冒泡。
那块电子表成了我的“贴身伙伴”。白天跟着我跑操、上课、吃饭,表盘上的数字在阳光下明明灭灭;晚上临睡前,我会小心翼翼地摘下来,放在枕头边。黑暗里,“滴嗒、滴嗒”的声响像温柔的催眠曲,伴着我坠入梦乡。高中三年,它见证了我挑灯夜读的困倦,也记录了考试后的雀跃。可有天洗脸时,它不慎滑进盛满水的脸盆,表针戛然而止的那一刻,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——那是我第一次为一件物品掉那么多眼泪。母亲见我红着眼圈发呆,摸了摸我的头说:“用了三年,也值了,妈再给你买块好的。”
不到一周,母亲真就买来一块上海牌机械表。沉甸甸的金属表壳在灯光下泛着冷光,表链的每一节都磨得发亮,“上海”两个字刻在表盘下方,端庄得像枚勋章。要知道,那时上海牌手表是全国响当当的名牌,父亲的工友戴了一块,能在车间炫耀半个月。我把它戴在手腕上,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,突然想起母亲去镇上供销社时,鞋底沾着的泥点——那是她走了四里地的路。
后来,手机像潮水般涌来,人们看时间时不再翻手腕,而是指尖一划。手表渐渐成了装饰,有人戴名表彰显身份,有人戴复古表怀念旧时光。可我总想起童年手腕上的画痕,想起电子表进水时的慌张,想起上海牌手表的冰凉触感。
前几天整理书柜,那块上海牌手表从旧书里滑出来。我捏着表冠轻轻一拧,“滴嗒、滴嗒”,表针竟又动了起来。这感觉像极了那些走远的时光——童年的笑声,母亲的手掌,还有一个少年对着“手表”认真报时的模样,都在这清脆的声响里,慢慢苏醒了过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