厨房窗台上的盐罐落满阳光,粗粝的颗粒时而闪烁微光。我捏起一撮撒入汤锅,忽然想起幼时见过的晒盐人——他们弓着背在烈日下劳作,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盐粒。
古人云:“盐者,食之将帅。”将帅不在,兵卒虽多,亦无用处。而今人却往往本末倒置,只道是山珍海味值钱,盐不值钱。
我曾去过一家高级餐厅,菜单上尽是些稀奇古怪的菜名,价格高得吓人。问及厨师,最得意的是什么,他却说是自家特制的盐,采自深海,经特殊工艺制成,一小瓶售价数百元。我尝了尝,与寻常盐并无大异,只是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“高级感”。人们趋之若鹜,大约是为了那点虚无的优越感罢了。
我认识一位老厨师,做了五十年的菜,退休后在街角开了一家小面馆。他的面并无特别之处,只是味道恰到好处。问他秘诀,他说不过是盐放得准罢了。“盐要分三次放,”他说,“第一次在煮面时,第二次在调汤时,第三次在出锅前。每一次的分量都要刚刚好,多一分则咸,少一分则淡。”他说话时,眼睛望着远处。我想,他看的或许是生活的本质——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平衡。
记得有一天下雨,他对着面汤出神,盐罐悬在半空迟迟不落。“今天湿度大,”他喃喃自语,“得少放半指甲盖。”那一刻,他浑浊的眼睛仿佛能看见盐分子在空气中的舞蹈。
但盐并非总是如此温顺。被盐水浸泡过的伤口会在雨季隐隐作痛,渔妇们等待归航丈夫时舔到的眼泪,永远带着海的咸涩。在某些北方村庄,我看到过被盐碱化的土地——板结的土壤表面覆着白霜,踩上去会发出脆响。老农蹲在地头,任盐土从指缝间流泻,眼神比荒芜的田地更加空洞。这时盐不再是生活的调味者,而成了温柔的暴君,缓慢地扼杀着生机。
古罗马人深谙盐的残酷。战胜者会在败者的土地上撒盐,诅咒那里永不再生草木。这种仪式的残忍之处在于,它用最平常的生活必需品作为毁灭的媒介。如今的战争早已不需要如此费事,但盐的双重性依然令人心悸:它既能保存生命,也能摧毁生命;既是文明的基石,也能成为文明的掘墓人。
医学上有个词叫“盐负荷”,指人体摄入过多盐分导致的负担。现代人的饮食中,盐无处不在,加工食品、快餐、调味料里藏着看不见的盐分。它们悄无声息地增加着心血管的负担,如同潜伏的杀手。我们享受着盐带来的美味,却不知它在体内慢慢积累,终有一日会反噬。
盐不会因为被撒入名贵菜肴而变得高贵,也不会因为被遗忘在角落而失去价值。它只是静静地存在着,等待被人们需要的那一刻。人生在世,若能如盐一般,知道自己该在何处,该做什么,不卑不亢,不争不抢,或许便是极高的境界了。
深秋冬初,我常看母亲腌菜。大白菜一层层码在缸中,每铺一层,便撒一把盐。盐粒落在菜叶上,沙沙作响,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。盐渗入菜中,看不见了,却依然在发挥着作用。过些时日,这菜便有了特别的风味,能保存很久。这世上许多重要的事物,不都是这样默默无闻地存在着么?
袁成